忘友馬雍教授生前常跟我聊天。馬兄口才甚佳,嗓音洪亮。有次我恭維他的口才,他連忙說:“我的口才算什么!我看當今史學家中,沒人能趕上原九三學社中央參議委員會委員譚其驤先生。我聽過他的課,也聽過他的學術演講,條理分明,生動活潑?!?br/>
1955年秋至1964年春,我在復旦大學歷史系攻讀,多次聽過譚先生的講話、報告、歷史地理課,“四人幫”粉碎后,更過往從密,可以證實馬雍兄盛贊譚先生的口才極佳,絕非虛譽。1958年“大躍進”時,譚先生是歷史系系主任。當時很時髦的一件事,是學生給老師、系領導提意見。我所在年級二位未免過于天真的傻大姐,給譚先生提了一條意見:“我們畢業后,有可能去當中學教師。但系里從不開歷史教學法這門課程,將來我們上不了講臺怎么辦?”譚先生當眾答道:“你們放心好了。我雖然沒學過歷史教學法,但教了幾十年書,從來就沒有被學生哄下臺過!”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,包括那二位學姐。我至今還記得1959年春譚先生在復旦工會禮堂,為全系師生作《論曹操》的學術演講。談到史料上記載曹操先后兩次攻擊徐州,殺人太多時,譚先生說:“固然‘多所殘戮’、‘雞犬亦盡’之類的記載,是形容詞,難免夸大。就拿‘雞犬亦盡’來說,總不會在一場大戰后,打掃戰場時,有人突然驚叫一聲:呦,這里還有一只雞呢!”全場立刻哄堂大笑。譚先生說:“盡管如此,《吳書》、《魏志》等史料記載曹操大量殺人,還是可信的?!睔v史地理學,用亡友謝天佑教授的話說,“是在典籍字縫里做文章的大學問”,頗費考證功夫,相當枯燥。但譚先生講這門課時,從來不帶講稿,至多帶幾張卡片,各種地名的沿革,了如指掌,娓娓道來,談笑風生,哪怕是炎夏,學生也沒有一個打瞌睡的。
譚先生對受業弟子一向關懷備至。以不才而論,“文革”中,我遭受嚴重政治迫害,喪妻。平反后,譚先生及譚師母,曾為我介紹小名三妹者,秀麗端莊,后移民加拿大,此事才未成。他親筆寫信給社科院歷史所領導尹達先生,鼎力推薦我,我得以調入歷史所。1979年3月,譚先生進京參加全國人大會議,住國務院二招,他給我來信,要我去看他和周谷城師,知我來京不久,路不熟,特地在信的背面,畫了一張地圖,告訴我怎么走,這讓我感受到父愛一般的溫暖。此信我至今仍珍藏著。
譚師(1911——1992)謝世十多年了。望斷南天無覓處……唉!